他走了。 我想追,脚却像钉在雪里。 一阵风过,庭前的风铃叮当作响,红线从我胸口掠过,微微发热,像是催促。
第二命,开始倒计时。
第二天,我比任何人都早到了后山。 日头刚升,雪还没化,水面冒着白雾。小师弟打着哈欠提着桶出现,我上前把他肩上的担一把接过:“我来。”
“陆师兄?”他愣住,“这不是我的罚——”
“你脚滑。”我说。 话音未落,山道那处石阶真的结了一层薄冰。若不是我站在前面挡着,他这一脚滑下去,脚踝必断。
我把他护在身后,自己扛着水桶下山。 红线在胸前安静了一瞬,像一尾卧起的线鱼,亮了一下。
我以为守住了。 直到日暮时分,宗门鼓声又起,打破了这片脆弱的安全感。 ——外门巡逻队在北林遇袭,三死两伤。
我神经当场绷紧,朝北林掠去。 暮色里,人影紊乱,血腥味比雪更冷。我一眼就看见那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:守夜弟子。
他昨夜还来敲我的门。 白布边缘被风掀起,我看见少年静静地躺着,鼻尖挂着一颗未干的雪珠。
胸口红线骤然一暗。
我明白了。 原来命不是简单按“亲近与否”排序,它按的是因果的先后。 昨夜我把值守记录揽下,救了小师弟,也把守夜的因果拽到了自己身上——换了一个节点,另一头就有人替我死。
“借来的命,不用就会过期。”黑衣人的话在耳边回响,“你得把想救的人按顺序救回来,线才会亮。”
顺序? 我站在风里,忽然觉得自己像在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上。每走一步,都有无形的线在被牵动。
北林的血晕晕染开来,像一朵巨大的红花。 我看着少年,喉间发涩,低低地道:“对不起。”
第二命还在,但我已经亏了一线。 而我知道,亏到尽头,我会像昨夜那三个杀手一样——自己按碎自己的眉心,把这条线折断。
我不能再亏。
夜更深了,宗门里灯火一盏盏亮起。我抱着少年回归安置殿,转身走出时,廊柱后有人轻轻拍了拍掌。
“反应比上一回快了。” 黑衣人靠在柱上,嘴角挂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笑,“恭喜你,陆临,第二命正式开始计息。”
“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我盯着他,“你提醒我,又看我失手。”
“想看你能不能走完。”他耸肩,“至于动机……你会知道的。但现在,我送你一个实用的建议:别再以为萧寒只是你的宿敌。”
我眯起眼。 “他也在借命。”黑衣人的声音落得很轻,“但他借的,不是命。”
我心口剧烈一跳:“那他借什么?”
“借杀你的机会。”他勾了勾手指,像拈起一根看不见的线,“每一次他把你杀死,机会会更成熟一点。你若不把这条因果切开,哪怕有九十九次,你也只是他刀下的练手。”
风穿过廊下,灯焰抖了一下。 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向黑衣人:“你站在哪一边?”
“站在你能活到最后一命的那一边。”他说,“因为只有那一命,你才会问对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 “你愿不愿意还命。”
他话音落下,朝我一拱手,不知用了什么身法,下一瞬人影便消失在风里。 我站在空荡荡的廊下,手心一层冷汗。
还命? 谁把命借给了我?为什么要借?借完之后,我要怎么还?
胸口红线微微一跳,像是心脏多跳了一拍。 我忽然意识到,它在带我走。 它缓慢地朝宗门外延伸,方向——是城南。
我提剑,随线而行。
城南有一条旧巷,泥墙斑驳,灯笼半残。雨后的风从巷口灌进来,带了点河水的湿味。 红线从我胸口牵出去,一头没入巷最深处的一扇木门。
门虚掩着。 我抬手敲了三下——和昨夜守夜弟子敲我门的节奏一模一样。 门内一阵脚步声,一个女声怯怯问:“谁?”
我心下一动:“陆临。”
门开了一指宽,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。对上我的目光,那只眼睛先是迷惑,继而一亮,终于彻底打开门。 她不大,十五六岁的样子,穿着寻常青布裙,脸上连粉都没搽,额前碎发被汗打湿,贴在皮肤上。她看着我,居然红了眼眶:“你来了。”
“我们认识?”我问。
她抿唇,摇头,又小小地点头。 “你……救过我。”她的声音细得像风,“很久以前。”
红线在我胸前亮了一下。 我心里一颤:不是因果的未来,是过去。
屋里极简,炭盆半熄,桌上摊着一本账册。她小心翼翼为我斟了杯热茶,手却抖得厉害,洒出几滴。 “你别怕。”我压低声音,“有人要杀你?”
她点点头:“这两天总有男人在巷口转,问我娘的下落。我娘……已经没了。他们说要把我带走,说我欠他们的命债。”
“命债?” 她把账册翻到最后一页,露出一张夹在页间的破旧符纸。 上面画着一个极简的环扣,环扣两端各有一截红线,彼此相系。
命契。
我指尖一麻,像电流从骨缝里掠过。 “这是谁给你的?”
她摇头:“我就记得小时候被从河里捞起来,有个大哥哥把我背回岸,他说这东西能保我十年平安。十年一到,我得去找一个叫‘陆临’的人。人家问我记不记得那大哥哥长什么样,我摇头,还是想不起。但我知道你就是。”
屋外忽然有脚步声逼近。 低低几声交谈,刀柄碰上墙,“嗒”的一声。
我把她往后一按,自己的手心都湿了。 不是怕,是某种预感——第三命的节点,在这里。
“从后窗走。”我低声道,“待会儿数到十,我出去,你从巷尾跑到桥下,不要回头。”
她紧紧攥住那张命契,点头,眼睛却还望着我。 那目光太像小兽,信任得毫不犹豫。 胸前红线灼得更亮了一瞬。
“数吧。”我说。
她闭上眼,唇轻轻动: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
我推门而出。 巷口四人,刀冷,目光更冷。其中一人腕上缠着白布,血渍未干——昨夜廊下被我震折下颌的那一个。 他咧嘴:“找得正是你。”
“旧巷不许动刀。”我冷声道,“这是城规。”
“那就换个规矩。”他抬手,掌心一枚符文亮起,往天一抛。 巷口微光一晃,时间像被按了个无形的开关——街上走过的脚夫停在半步,空中飘着的尘埃悬住不落,连雨水在檐角凝成了一个半圆的珠子。
我心头一沉。 折线符阵。 他们把这一小片空间从时间里扣了下来。
“陆临,”白布男子笑,“第三次,还是我们先手。” 他提刀踏前,我举剑相迎。刀剑一撞,火星四溅,空气被生生切开一道冷痕。另两人一左一右斜插,试图封我退路,我借力在墙上一蹬,鞋底带下一片灰,整个人悬在半空,剑锋自上劈落,逼得左侧那人险险后撤。
“七、八、九……”屋内女孩的声音隔着墙传来,清清楚楚。
“十——” 她轻轻吐出最后一个音节的瞬间,后窗“砰”的一声被推开。
白布男子笑意一收:“追!”
三人一抖身影,像三缕黑烟朝小巷深处窜去。 我心中一动:好机会。 折线符阵虽锁住了时间,却不能无差别固定所有人的相对位置。施阵之人用的是简式,意味着——只要打断他,我就能把这片空间重新接回主时间。
我转身,剑势如雷,直劈白布男子的手腕。对方猝不及防,符纸被震得一颤,空中的雨珠“啪”地落下半寸。 他脸色微变:“拦住他!”
我反而笑了。 第三人扑来的一瞬,我将剑一横,整个人顺着墙面滑下,左臂一沉,肩头生生扛住他刀背,右手剑尖往上一挑——剑脊狠狠磕在白布男子掌心。 符纸被挑飞。
“铮——” 一声细不可闻的鸣响在空气里炸开。 停滞的尘埃开始坠落,街角的狗叫断成两截又续上去,远处的钟声迟了半拍补回来——时间接缝缝合。
我不再恋战,回身就追。 小巷尽头,女孩的背影正冲向桥下。另两名杀手从两侧包抄,她回头看了我一眼——那一眼像在黑夜里投了一盏小灯。
我落在她与杀手之间,剑尖拨开第一人的刀,手腕一抖,反手一刺,逼退第二人。 “抱紧。”我低声。 她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我一把拎起抱到了怀里,脚下踏桥,整个人像一枝箭,沿着红线的方向掠了出去。
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。 前方河雾腾起,我在桥中段突然止步,回身,剑在手中转了个半弧。 “借我一下。”我对她说。
“借……什么?”她睁大眼。
“命。”我笑了一下,“先借一息。”
她怔住,下一瞬,手里那张命契燃起了一点极小的火星。 火星落在我胸口的红线上,亮得刺眼——那亮光顺着我的手臂一路奔到剑尖。
我踏前一步。 剑出,一道白痕劈开河雾,直直压向追上来的三人。 他们像撞进了一堵看不见的墙,齐齐被迫退了两步。 我抱着她,从他们胸口掠过——落地时,风把桥面上的灰全卷了起来,像一阵小小的风暴。
回头一望,三人立在雾中,面无表情。 白布男子舔了舔唇角,露出一个恶意的笑:“行啊,陆临。第三命,用得漂亮。”
“记住。”我说,“这条命开始由我来收利息。”
他笑容一僵。 我不再看,抱着女孩跃下桥,落在桥下阴影里。 她的心跳在我怀里咚咚作响,乱得像惊羽。
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我说,“安全的地方。”
“哪里?” “我家。”
她怔了一下,忽然明白什么,脸色微红,随即又严肃:“可是你家在宗门里,坏人——”
“放心。”我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红线。它在黑暗中一明一灭,像是在呼吸。 “他们今晚不会进来。”我顿了顿,补了一句,“因为有人比他们更想见我。”
风从桥下穿过时,带起一阵低低的回声,像极了某种笑。 我知道,回去的路上,廊尽头会站着一个人。 他会问我要不要还命。
而我,暂时还没有答案。
夜色沉下来时,我已经带着那女孩回到宗门。
一路无事。 倒不是那些杀手忽然放过我们,而是我知道——有人在暗中压着他们。
果不其然,进山门没多久,黑衣人就出现在石阶尽头。 他靠着门柱,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,见我抱着女孩走来,笑意不减:“第三命,用得不错。”
我停下脚步,把女孩放在地上,警惕地看着他:“她算安全了吗?”
“暂时。”黑衣人抬眼,瞳孔像在夜色里凝着一泓水,“但你要记住——借来的命,不是一次用到底。你救下她,只是让这条线暂时亮了。若后续因果没走完,她依然会死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我皱眉。
“简单说,你接手了她的命运,你就得替她活到该活完的那一刻。中途折线,命契会反噬。” 他指了指我胸口。
我低头——那条红线果然比之前暗了一些,亮光像蜡烛将尽般闪动。
我第一次感到一种压迫感——不是来自杀手,而是来自这条线。 它像在倒数,随时可能熄灭。
“所以,你的九十九次,不是九十九条命。”黑衣人慢吞吞道,“而是九十九段被接管的命运。你能守几段,才算几段。”
我心口一沉。 换句话说,如果我每救一个人,都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保证对方不死……那这根本不是九十九次机会,而是九十九个累加的赌注。
“你很快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。”黑衣人往后退了一步,像是在让路,“但你还有个更近的麻烦。”
我抬眼。
石阶尽头,萧寒站在那里。 他穿着一袭浅色长衫,手里提着那把我再熟悉不过的剑,神情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:“陆临,好久不见。”
我本能地挡在女孩前面:“你来做什么?”
“来送东西。”萧寒抬手,丢出一枚圆形的东西,在地上滚了两圈,停在我脚边。
是个铜环。 我认得它——那是我上一命战死时,他钉在我胸口的剑饰。
“你借了几命,我就杀你几次。”萧寒笑得很温柔,语气却像刀刃擦过皮肉,“这是第二个。”
我握剑的手指收紧。
“别急着动手。”他低头,随意地掸了掸袖口的雪,“第三个,很快就会来。”
说完,他就像来时那样,转身走进了夜色里。 脚步声渐远,风吹过山门,带起一阵短促的铃声。
黑衣人盯着萧寒离开的方向,半晌才收回视线:“看见了吧?他借的不是命,是杀你的节点。”
“节点?”
“每一次你死,他的节点就会更成熟,最后……你会发现,你所有的命,都是在替他养刀。” 黑衣人淡淡一笑,“到时候,你会主动把脖子递过去。”
我心头一凉。 这种凉,不是寒风吹的,而是从骨髓里升出来的。
我转头看向女孩:“你先去藏经阁找守院长老,把命契交给他保管。”
她抿唇看了我一眼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点了点头,快步走进了廊下。
我转回视线:“你是不是知道,我怎么切掉他的节点?”
“知道。”黑衣人笑,“但你得先告诉我——你有没有准备好还命。”
我没立刻回答。
黑衣人不再追问,只抬手虚虚一按,我胸口的红线微微一震,延伸方向从宗门深处换成了——东南。
“下一段命,等你去接。”他说完,身影就像雾一样消散在夜里。
藤蔓痂
洋姜叶
宁九良
宁九良
宁九良
张大三
三丛浆糊
三丛浆糊
三丛浆糊
南风叙晚